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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害怕把自己交出去——分裂人格

來，讓我們與眾不同。

——史比特勒 Spitteler

害怕交出自己，害怕展現自己的弱點會被別人當作是瘋子，於是他永遠不敢說，恐懼逐漸累積，終至他難以承受的地步。接著，恐懼潰堤，一發不可收拾。他喪失理性……他把恐懼轉換成外在世界的某樣東西，如此他可以比較容易迴避、抗拒或加以消滅；但藏在內心的恐懼卻讓他舉手投降。

從恐懼的角度來看，現在我們先談談那些基本問題是害怕把自己交出去的人。心理學上稱這種人過度把自己隱藏起來，自我界線太過分明。在此則稱這個類型為分裂人格。

我們都希望自己獨一無二，當別人把我們的名字弄錯時，我們會有多麼不高興；沒有人被叫錯了名字還興高采烈的。顯然我們把屬於個人的東西，例如姓名，當成自己的一部分。「我」當然和千千萬萬的別人不一樣，但是「我」同時是某個團體中的一分子，是一個社會的共同體。我想要按照自己的好惡過日子，但也想要與他人建立關係，而親密的關係必然帶來責任。如果一個人拒絕了為別人付出的那一面，把自己完全藏起來，結果會怎麼樣呢？

分裂人格的人費盡心思獨立過活，盡可能自給自足。他不依賴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尤其重要的是，不必為任何人負責。因此，他遠離人群，他需要這種距離，不讓別人有親近的機會，只開放一點點縫隙。一旦距離被跨越，他會覺得像是生存空間遭到侵犯，獨立自主遭受危害，他不再完好如初，於是粗暴地反抗。害怕別人親近，是他典型的恐懼。但日常生活中他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排拒在外，於是他四下搜尋保護措施，以便躲在其中，避開一切。

對他而言，絕對要避免與人近距離接觸，也絕不容許與人有親密的關係。與人邂逅、認識未來的伴侶，都讓他覺得左右為難，他只好把人際關係通通公事化。不得不與人相處時，處於團體或組織之中最讓他感到自在，因為他比較容易可以保持無名，同時又體驗到基於共同利益的歸屬感。上上之策是戴著一頂童話中的魔帽，終其一生隱形地躲在帽子下，與別人共同生活，卻不必有所付出。

這樣的人若即若離、無動於衷、難以親近，很難和他攀談，他似乎沒有個人色彩，甚至冷漠無情。形諸於外的他古怪又奇特，對人事物的反應令人費解。認識經年，卻不瞭解真正的他；今日與他相談甚歡，明天看到他時卻好像沒那回事。是的，我們愈是靠近，他就愈可能拂袖離去。他不貼心，經常沒來由地發怒或露出敵意，我們於是深覺受挫。

分裂人格的人出於害怕親密，害怕打開或交出自己，所以逃避任何緊密的關係，使得他愈來愈孤單寂寞。當別人有意接近，或是他有意親近某人時，尤其會引發這種對親密的恐懼。隨著交往更進一步而產生的好感、覺得對方迷人而發生親密行為，以及表露情愛，在他而言都極其危險。這足以解釋為什麼他往往在重要時刻不見蹤影，態度轉為敵對、峻拒。他會突然把自己關起來，切斷聯繫，躲進自己的世界裡，讓大家遍尋不著。

橫亙在他與周遭環境之間的，是一道聯繫上的鴻溝，溝渠一年比一年寬，他也變得愈來愈與世隔絕。這引起了一連串的問題：他因缺乏經驗，不甚瞭解別人的世界，以至於處於人群中時常沒有安全感。別人到底怎麼回事，他永遠無法正確掌握，因為唯有密切相處，而且彼此欣賞喜歡，才能累積出心得；而他對此非常排拒，只好靠著猜想臆測來調整人際關係的方針。他極度惴惴不安，不曉得自己對別人的印象和觀感是幻想或心理投射，或者屬實？

讓我們借用舒茲漢克（Schultz-Hencke）形容分裂人格的一個圖像，來說明他們所處的世界。你我應該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坐在火車的車廂裡，旁邊的鐵軌上停著另一列火車。火車緩緩開動，幾乎感覺不到震動或搖晃，一時之間肉眼很難判斷究竟是哪一列火車在行駛？直到我們可以找到車廂外的一個定位點，就能確定是自己或別人在移動。

這幅畫面很貼切地表達了人格分裂者的內心世界：他永遠不確定他的感覺、知覺、想法與想像僅為他所有，抑或大家皆然；而一個心理健康的人不會體驗到如此的不安全感。由於他的人際關係脆弱，在人群中很容易茫然不知所措，對於自己的經驗與印象往往會搞不清楚究竟是真的，或是內心的想像。那個人看我的眼神充滿嘲諷，還是我又亂想了？今天上司對我特別冷淡，他不滿意我什麼？他平常不會這樣的，還是我多心了？我是不是哪裡不對勁，要不然他們幹嘛那樣瞅著我，還是我想太多？

這種不安全感會使人猜疑、病態地對號入座、風馬牛不相及地臆測，以及知覺混淆，內心與外在都是非不分。但人格分裂者不認為自己是非不分，因為他把自己的心理投射視為真實情況。如果這種不安感變成一種心理常態，我們不難想像那會有多麼煎熬，特別是當這樣的人因為缺乏親密關係而無從改善內心的憂懼。我們會向親近的人傾訴自己的焦慮與恐懼，但這樣的人向來沒有值得信賴的朋友，所以他害怕被誤解、被譏笑，甚至被視為瘋子。

這種不被信任且內心深深的不安全感，如我們所見，是造成他們減少人際接觸的主因，同時也是人際接觸太少的結果。於是他們努力發展出能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中適應得更好的技巧與方法：感性、感覺會造成不安，所以他們追求保證可以得出結論、讓人百分之百放心的「純粹」的知識。看到這裡我們不難明白，人格分裂者為什麼能夠全心投入科學研究，因為他們可以從中獲得安全感，並且得以暫時忘卻自身的感受。

相對於理智的發展，感覺的部分卻退縮了；因為感覺建立在情感之上，感覺需要對象，需要情感的指涉，需要交流。智力高人一等，情感卻很遲鈍，是分裂人格的特徵：他們的情感處於未開發狀態，有時候還停滯枯萎。這使得他們拙於人際來往，為日常生活製造出無窮無盡的難題。與人相處時他們體察不出細微枝節與差異，所以即便最簡單的互動也可能問題叢生。看看下面這個例子：

一名大學生必須上台做報告。他向來沒有朋友，因為他總是太「自大」；但隱藏在驕傲自大背後的，其實是缺乏安全感。所以他沒有想到可以向同學打聽一下應該怎麼做報告。他被種種問題折磨著，但主要問題在於他的人，而非報告本身。他不確定自己的報告能否讓聽眾滿意；他時而想像同學們對他佳評如潮，但轉瞬又自卑起來；上一秒鐘他顯得意氣風發，下一秒又跌落平庸與不足的深淵。其實他只需要問問同學的報告情況就好。但是他心想，在同學面前問起這件事實在尷尬，而且他可能會因為求教於人而被嘲笑。他不知道這樣的互動再平常不過。他沒來由的過度恐懼是因為不與同學往來，如果他和同學培養出自然的合作關係，就不會有這些恐懼。

類似的情形和行為模式對人格分裂者而言不勝枚舉，平添日常生活中無謂的困擾。然而，他們一直看不清自己的問題在人際層面，而非能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