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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凱許

　　嗶。「嗨，爸爸，我是蘿席妮。不好意思又打給你，但是你也知道，你沒接電話也沒回電，我會有多擔心。我和普瑞雅，我們禮拜五要去看你，所以如果你需要我帶什麼過去，像是吃的喝的，就告訴我一聲。我看你自己做的菜恐怕營養不太均衡，爸爸──你得吃點除了綠豆以外的東西。還有，記得今天倒垃圾，今天只倒黑色垃圾桶，對，綠色垃圾桶是下週。如果你弄不來，就打給住八十七號的帕蘭，好嗎？我知道你的背又在作怪了。」

　　嗶。「爸，我是狄帕麗。蘿席妮叫我打個電話給你，因為她聯絡不上你。她叫我跟你說今天要倒垃圾，所以要記得喔，好嗎？別像上次一樣搞得一早穿睡衣跑出門！晚點打給我，好嗎？我現在要去上班嘍。我們家雙胞胎也跟你說拜拜！拜啦，老爸。」

　　嗶。「嗨，爸爸，我是薇芮蒂。你都還好嗎？只是關心你一下。需要什麼就跟我說。我可以很快過去一趟，只要告訴我你哪時有空就行。我這幾週比較忙，但還是可以排出時間的，好不好？」

　　就這樣，穆凱許展開這一天的方式，就跟其他每個週三幾乎一樣：三通來自他的女兒們蘿席妮、狄帕麗和薇芮蒂的語音留言，在她們上班前的早上八點，這種不宜社交的時段，往往穆凱許在那個時間點根本都還沒醒。

　　如果換成是一週當中的其他天，他也許會一一回電給她們，告訴她們說他搞定垃圾了，雖然其實並沒有；他會說他壓根不知道八十七號的帕蘭是哪位，雖然其實他很清楚──他喜歡讓她們保持警戒。但是今天他沒有那個時間。

　　今天是他的買菜日。奈娜從前總是在星期三去買菜。如果現在偏離這個固定行程，感覺不太對勁。最起先的第一步，是檢查冰箱和櫥櫃，整理成奈娜喜歡的樣子，意思也就是完全不整理。他的懷疑得到了證實：秋葵和綠豆需要補貨了。不管蘿席妮怎麼說，他就是很愛綠豆。奈娜還在世的時候，他一向不常煮東西，除了她生命最後的幾個月。但是現在他已經背下幾道食譜，藉此幫助自己把日子過下去。反正，他都這把年紀了，還需要什麼「營養均衡」？

　　他走出房子，在背後將門重重關上，仲夏的高溫把他熱得措手不及。他又穿太多層衣服了。他總是對高溫比較敏感。跟他上同一間印度教神廟的其他有些「老人」會嘲笑他──別人都怕冷的時候，穆凱許倒嫌熱。他擔心腋下會有汗印，儘管他們常跟他說：「穆凱許兄，你為什麼擔心這種事呢？我們都老了。我們不介意。」

　　但是穆凱許不想當老人。如果他不再擔心汗印、公然打嗝這種事，他可能也會再也不在乎其他更重要的事。

　　他調整了一下不管什麼天氣都戴在頭上的狩獵帽，確保陽光照不到眼睛。他這頂帽子已經戴了五十年，漸漸老舊磨損，但他仍然愛不釋手。它的壽命已經長過他的婚姻，而儘管他不想這麼悲觀，但如果他弄丟了這頂帽子，感覺會像是又失去他的自我之中另一個相當根本的部分。

　　每過一週，從他家爬上緩丘、通向大街的路都變得更難走一點，他的呼吸也變得更喘一點，總有一天，他會需要為這五分鐘的路程叫無障礙巴士。終於爬上丘頂、往左轉時，他做了個深呼吸，倚在一根路樁上，將他印著神廟圖案的帆布袋調整了一下位置，免得它一直滑下肩膀。然後他繼續走向伊令路上他習慣去的雜貨店。

　　伊令路在週三比較閒靜，這就是奈娜將這一天定為買菜日的原因。她總是說這樣她比較不容易碰上認識的人，要是那樣一碰，十分鐘的採購就有潛力變成長達一小時的社交閒聊。

　　幾間店裡，漂亮的假人模特兒披掛珠寶和耀眼的布料，在櫥窗展示風姿，一些客人逛進逛出，但大部分人都是光顧蔬果攤，或是在溫布利中央清真寺周圍閒晃。穆凱許向他的鄰居納西姆與娜兒父女揮手，他們坐在一堵牆上，共享一包放在兩人中間的木薯脆片。在奈娜死後，他和他們交談不曾超過幾分鐘，但是每當他看到納西姆和娜兒，他們總會讓他的一整天都開朗明亮。

　　穆凱許終於到了他最喜歡的店家，遮陽篷的陰影下擺滿各式各樣新鮮好聞的蔬菜。店裡擠滿購物的客人、嬰兒車和小孩。穆凱許感覺到喉嚨裡冒出泡泡般的恐慌感。尼吉爾站在門口，彷彿只等他一個人。

　　「嗨，穆凱許！」三十歲的尼吉爾是他在神廟認識的一個熟人的兒子。所以其實他應該喊他一聲「穆凱許叔叔」，但是穆凱許如同平常一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個年輕人的真髮和真牙都還在，而且還要好一陣子才會長出穆凱許近十年來穩定地用米飯、綠豆和乳酪咖哩養肥的大肚腩；穆凱許才不想當人家的叔叔。他喜歡覺得自己是尼吉爾的朋友，而不是老態龍鍾的叔叔。

　　「你好啊，尼吉爾，」穆凱許回應道。「能否給我來些綠豆，多一些──還要一點秋葵？」

　　「真猜不透今天要煮什麼啊，穆凱許？！」

　　「你知道我會煮什麼。」

　　「開玩笑啦。你知道吧，綠豆和秋葵根本就不搭？穆凱許，來煮點不一樣的，就試個一次。」尼吉爾假裝翻白眼，露齒而笑。

　　「你知道嗎，小伙子，你還得叫我一聲叔叔呢！我得跟你媽說說你多沒禮貌。」他兀自微笑。就算他努力嘗試，他也永遠無法像奈娜生前那樣博得他人尊重。在他們的婚姻中，她是負責對外的角色。她會主持週六的神廟聚會、領導拜讚，晚輩和同儕都敬重她。

　　穆凱許看著尼吉爾在人群之間穿梭。最後，他拿給穆凱許一個塞滿綠色蔬菜的藍色袋子，有大量的秋葵和綠豆，但也額外裝進了不少種菜。人家把這種東西叫作「多元飲食」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穆凱許頗小聲地道了謝，從來客間推推擠擠地回到街上，滿街的車子嘟嘟嗶嗶響，開著車窗讓各種音樂轟然傳出。

　　抵達路途中的最高處之後，他開始藉助下坡的地勢「快走」，然後打開門鎖，步入廚房，把買回來的東西卸貨（今日加碼蔬菜：菠菜與香菜，還有一兩個麵包捲，是製作蔬菜咖哩麵包的完美食材，只是穆凱許一點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最後，他讓自己在電視前坐了下來。

　　通常，在星期三，他把採購物品卸貨後，就會蹺著腳坐在他的椅子上，喝起一杯甜度剛好的熱香料奶茶，就像奈娜以前泡的（現在則是用即溶包調製）；然後他會在轉到Zee TV1或新聞台的電視前坐定，讓他的眼睛不會望向旁邊曾經屬於奈娜的空椅，也讓他的耳中充斥聲音、歡笑、嚴肅的對話、國際重要事務，心思不至於專注在這兩年來每天迎接他回家的這片震耳欲聾的沉默。

　　奈娜過世後的那幾個月，穆凱許無法在自己的床上入睡，因為獨自一人躺在那裡完全就像置身於其他人的家。

　　「爸爸，你就慢慢來吧。」蘿席妮一開始這樣對他說，薇芮蒂則在客廳幫他鋪了張床。

　　「他不能永遠睡在那裡，背會搞壞的。」狄帕麗送他上床睡覺之後，如此對她的姊妹們耳語。這番古怪的角色互換讓他感到一股強烈的羞恥。他的整體永遠不在了，他怎麼還有可能恢復完整呢？

　　「他會沒事的。他還在哀悼。我一點也沒辦法讓自己走進臥室去，但是我們得把媽咪的東西清理清理。她東西堆得好亂！」蘿席妮也悄聲回話。

　　穆凱許躺在客廳沙發上，緊閉著眼睛，希望把她們的笑聲阻隔在外。那是多麼輕柔舒心的笑聲。他身為人父，應該要照顧女兒們才對。但他辦不到。沒有了奈娜，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辦到。

　　一年過去，穆凱許．帕帖爾的恆靜之時開始了，那是一種沉默而孤寂的悲傷階段，除了你以外的每個人都已經重新出發；蘿席妮、狄帕麗和薇芮蒂終於堅持要把奈娜的房間清空。「爸爸，我們不能再讓你拖延了。你該向前看、繼續過你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