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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愛情

愛是一種需要、一種渴望、一種尋找生命中至高喜悅的衝動。

──生物人類學家海倫．費雪（Helen Fisher）

你明明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為何依然無法和對方常相廝守？

這章的主題，就是化學分子如何讓我們渴望性愛，如何墜入愛河，以及這些愉悅為何注定變質。

尚恩伸出手，在蒸氣瀰漫的鏡子上擦出一塊空間，伸出手撩起頭上的黑髮。「很好，」他對自己說道。鏡中完美的倒影讓他不禁露出微笑。

他放下浴巾露出裸體，欣賞自己努力的成果。經過幾個月的健身，肚子那塊肥油如今已經變成四塊緊緻的腹肌。尚恩的體內浮出一股衝動：從二月以來，他就一直沒找人「出去玩」，也就是說，他沒做愛的時間，已經累積了整整七個月又三天。他很驚訝自己竟然把天數記得這麼清楚，不過反正沒差，這個禁慾紀錄今晚就要結束了。

他走進夜店掃視全場，嗯，看來今晚有很多迷人的女人。迷人不是專指外表，一場刺激的性愛當然很好，但他也希望找到一個人能夠隨時隨地聊得天南地北，可以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雖然今晚只是來找人幹炮的，但尚恩也不排斥偶爾暈個船。

在燈紅酒綠之間，尚恩與一位年輕女子的目光不斷相交。女子在吧檯桌旁與一位健談的朋友閒聊，頭髮烏黑，眼睛棕褐，而且身上穿的並非週六夜晚的高跟鞋緊身熱褲，而是平底鞋和牛仔褲。尚恩走過去打招呼，很快就跟她聊了起來。女子名叫莎曼莎，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做有氧運動比在吧檯倒酒舒服多了。尚恩聽到簡直覺得兩人一拍即合，很自然地就開始認真討論哪間健身房比較讚、哪個應用程式比較有用、上午健身是不是比下午更有效。莎曼莎也愈說愈開心，於是時光匆匆飛逝，他們一直聊到關店。

這兩人很有可能發展出一段長期關係。他們的興趣相投，聊起來很輕鬆，該晚都喝了一點酒，甚至都願意冒一點險。但這些都不是關鍵，如果他們愛上彼此，主因一定是某個化學分子。那個分子改變了尚恩，改變了莎曼莎，改變了夜店裡的每一個人。

當然，它也會改變你。

什麼比快樂更強大？

多巴胺是倫敦附近倫威爾醫院（Runwell Hospital）實驗室的研究員凱薩琳．蒙塔谷（Kathleen Montagu）一九五七年在大腦中發現的。大家一開始都以為這種分子只是正腎上腺素（noradrenaline，出現在腦中時又稱norepinephrine）生產過程中的產物；但沒過多久，科學家就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腦中只有○．○○○五％（兩百萬分之一）的細胞會生產多巴胺，但這些細胞似乎能明顯影響我們的行為。只要這些細胞開始分泌多巴胺，受試者就會感到愉悅，並且盡其所能讓這些細胞再次活化。在某些環境下，受試者甚至會不顧一切地追求多巴胺帶來的愉悅。於是有些科學家把多巴胺稱為「快樂分子」，把活化這些多巴胺細胞的腦迴路稱為「犒賞迴路」（reward circuit）。

後來科學家找了毒癮患者來做實驗，發現多巴胺真的是某種「快樂分子」。他們注射古柯鹼與放射性糖的混合溶液，藉此觀察受試者每個腦區燃燒熱量的高低。同時，在古柯鹼開始發揮藥效之後，他們請受試者描述快感程度有多高。研究結果發現，腦中的多巴胺犒賞迴路愈活躍，受試者認為的快感就愈強烈。而且古柯鹼代謝掉之後，多巴胺迴路也安靜下來，受試者也不覺得嗨了。其他實驗也得出類似的結果。所以科學家認為，多巴胺就是「快樂分子」。

但在其他科學家重做這個實驗的時候，卻發現了意想不到的事。這些科學家認為，演化不太可能讓一個腦迴路專門用來接受毒品；比較合理的解釋，反而是多巴胺迴路原本是接受其他刺激的，只是碰到毒品反應特別大。那麼它原本接受的刺激是什麼？科學家猜測可能跟求生與繁衍有關，所以他們用食物取代古柯鹼，看看會不會產生同樣的反應。但實驗結果讓所有人大吃一驚。而且「快樂分子」這個名號，也因此從多巴胺身上掉了下來。

因為他們發現，多巴胺其實和愉悅完全無關，而是負責傳遞一種更有影響力的情感。我們愈理解多巴胺，就愈發現它是解釋、甚至預測人類行為的關鍵。它可以解釋我們為何創作藝術、文學、音樂，為何追逐成就，為何探索新天地，為何解密自然法則，為何信仰上帝，為何墜入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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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恩知道自己戀愛了。他心中的不安消失無蹤，每天都覺得像是黃金體驗。他和莎曼莎相處愈久，想起她的時候就愈興奮，時時刻刻都想陪在她身邊，她的一舉一動都暗示著無限可能。就連他的性慾也衝上了生命中的高峰，而且其他女人彷彿都變成了石頭，只對莎曼莎有感覺。更棒的是，當他鼓起勇氣對莎曼莎說出一切，莎曼莎說她心裡想的完全一樣。

尚恩希望能和她永遠在一起，某天便向她求了婚。莎曼莎點點頭，「我願意。」

不過在蜜月結束幾個月後，事情變得不太對勁。之前他們每分每秒都要黏在一起，但過了一陣子，好像分開一下也沒有關係。此外，他們也不再把彼此當成生命的核心，不再確定是不是只要能在一起，就能實現所有的夢。曾經的興奮如今開始消退，雖然過得還是很快樂，但已經不再覺得這輩子只要有對方就夠。他們不再時時刻刻想著彼此，一起走到天涯海角的感覺也變得過於天真。尚恩雖然不想出軌，但已經開始注意別的女人。莎曼莎開始跟其他人調情，雖然大概也只是在結帳的時候跟收銀檯的大學帥哥拋媚眼。

他們還是過得很幸福，但生活中的玫瑰色光澤卻幾乎褪去殆盡。無論愛情的魔法從何而來，都已經開始打回原形。

莎曼莎不禁想著：「唉，怎麼又跟上一段感情一樣。」

尚恩也滿腹納悶：「奇怪，怎麼又來了。」

猴子跟老鼠告訴你為什麼愛情會褪色

某種意義上，大鼠比人類容易研究，因為科學家即使對牠們做出某些事情，也不會被倫理委員會盯上。舉例來說，科學家想知道食物跟毒品是不是都能夠刺激多巴胺分泌，所以直接將電極插入大鼠的腦，測量每一個多巴胺神經元的活動。然後他們製造一個會釋出飼料的籠子，把大鼠放進去，不出所料，剛放下第一顆飼料，大鼠就啟動了多巴胺迴路。很好，看來無論是自然本能，還是古柯鹼之類的毒品，都能啟動犒賞迴路！

但接下來，科學家做了前人沒做的事，他們繼續日復一日投放飼料，監測大鼠的腦活動，結果完全出乎意料。大鼠拿到食物依然吃得很開心，顯然相當喜歡；但腦中的多巴胺迴路並沒有啟動。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持續給予刺激之後，多巴胺迴路就不理人了？科學家用一組有趣的實驗找到了答案：猴子和燈泡。

瑞士弗里堡大學（University of Fribourg）的神經生理學教授沃夫蘭．修茲（Wolfram Schultz），是最重要的多巴胺研究先驅之一，他的興趣是多巴胺對學習的影響。他將微型電極植入獼猴大腦的多巴胺細胞聚集區，然後將獼猴放進籠子中。籠子裡有兩個箱子和兩盞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點亮一盞。其中一盞燈亮起之後，右邊的箱子裡就會出現飼料；另一盞燈亮起之後，飼料則是會出現在左邊的箱子。

獼猴一開始隨機打開箱子，猜對的機率大概只有一半。這時候，獼猴在找到飼料的當下就跟大鼠一樣，腦中的多巴胺細胞都活化了。但一段時間之後，獼猴搞懂了規則，每次都照著燈光指示打開正確的箱子，這時候多巴胺釋放的時間，卻從發現食物的時刻變成了看到燈光的時刻。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這時候獼猴知道要怎麼拿到飼料，但無法預期哪盞燈會亮起來，「驚喜」的來源從飼料變成了燈光。這讓科學家做出一個新的假說：啟動多巴胺細胞的可能不是愉悅，而是驚喜，也就是機率與預期。

我們人類也是一樣，都喜歡那些可以預期，但帶著一點驚喜的東西，例如愛人的甜蜜紙條（裡面寫了什麼？），或者多年未見老友的電子郵件（對方最近怎麼了？）；而對正在等待桃花的人來說，甚至可能包括夜店裡常坐的桌子（這次會遇到誰？）。但這些事情一旦變成常規，新鮮感就會快速消退，大腦也不再分泌多巴胺，無論愛人的紙條有多暖，信件寫得多認真，桌子對面的人多有趣，都無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