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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問題根源

就連現存昆蟲中構造極為「簡單」的果蠅都享有當之無愧的休憩時間。那麼，為什麼植物就不會入眠呢？也許，唯一說得通的解釋是，這一概念和人對植物界的見解鑿枘不入。

太初有「草」，植物細胞一團混亂。而後上帝創造動物，最終造出了萬物之靈：人類。《聖經》也好，其他許多談論宇宙演化的學說也好，都視人類為上帝聖工（the divine work）的至高成果，乃天命所歸。人類在造物的過程接近尾聲時現身，而萬物翹首等候，個個準備好要聽從這「上帝所造之物的主宰」，受其統治。

按《聖經》紀載，聖工耗時七日。植物造於第三日，而一切生物中最為放肆的人類到了第六日終於降世。這一順序和現代科學發現相仿。就科學家所知，能行光合作用的細胞最早是在三十五億多年前出現於地球，而所謂「現代人」（modern man，亦即智人〔homo sapiens〕）最早則是到了二十萬年前才出現（就演化時程而言，不過是幾秒鐘前）。但是，縱然最晚出現，人類猶自覺得天獨厚，即便已遭演化課題的現有知識大幅限縮地位，從「宇宙之主」降格為「新來後到」的地球居民。這種「後來者」的相對身分無法提供人類高於其餘物種一事任何先驗（a priori）論證，雖說我們身受文化制約，仍相信萬物以人為尊。

幾百年來，無數哲學家與科學家都主張過植物有「腦」或「靈魂」，而就算結構最簡單的植物有機體都有感知，能回應外界壓力。從德謨克利特到柏拉圖，從費希納到達爾文—這還只是略舉幾例—古往今來不少極其聰慧的大才都倡導植物具備智能。有的認為植物有感覺，其他的把植物想像成頭埋在土裡的人類：這些生物靈敏有感，身負智識及所有人類機能，除了那些……受自身古怪姿勢阻礙的不算。

很多大思想家都論述過植物的智能，並加以佐證。然則，長存於各地文化，而且流露於人類日常舉措的信念，卻是植物的智能和演化程度比不上無脊椎動物，在「進化量表」（an“evolutionary scale”）上也不比無生命之物高等到哪兒去。（「進化量表」這個概念於事實無據，卻深植人心。）無論有多少人以實驗與科學發現為憑，出聲擁護植物智能論，總有更多的人反對這項假說，人數多得數不清。彷彿宗教、文學、哲學，甚至現代科學彼此形成默契，在西方文化中宣揚植物比別的物種還低等（此刻暫且不談「智能」）。

植物與宏大的一神教

「凡有血肉的活物，每樣兩個，一公一母，你要帶進方舟，好在你那裡保全生命。飛鳥各從其類，牲畜各從其類，地上的昆蟲各從其類，每樣兩個，要到你那裡，好保全生命。」1如《舊約》章節所示，上帝告訴挪亞該拯救哪些生物免受普世洪水滅頂，使生命能在地球存續。挪亞依照指示，在上帝降下洪水前，將飛鳥、牲畜，和其他各種動物帶上方舟：「潔淨」和「不潔淨」的生物，一對一對，好確保每一物種的繁衍。

那麼植物呢？一個字都沒提。經文不僅將植物界視為不如動物界，還對前者視而不見。植物得聽天由命，也許不是遭洪水毀滅，就是隨其餘無生命之物殘存下來。植物如此無關緊要，一點值得關注的理由也沒有。

然而，前引章節內含的矛盾馬上就清楚可見。我們繼續往下讀，第一個矛盾就會變得很明顯。大雨停了幾天後，方舟逐漸靠向陸地。挪亞派出一隻鴿子去查探並回報情況，是不是有哪裡的土地乾了？附近有沒有高於水面的地方？這些地方能不能住人？鴿子叼回一枝橄欖枝，顯示有些土地重新浮出水面，生物又能在這上頭活下去了。挪亞從而明白（就算沒明說），沒有植物，地球上就不會有生命。

他很快就證實了鴿子帶回的訊息。又過沒多久，方舟停靠在亞拉臘山上。挪亞這大家長下了船，放出動物，還向上帝獻祭致謝。而在完成使命後，他接下來做了什麼事呢？答案是，他栽種了一座葡萄園。可是，故事沒在別處提到葡萄，最初種下的葡萄種子又是哪裡來的？想來，挪亞察覺到葡萄種子大有用處，便在上帝降下洪水前帶上船，卻沒意識到葡萄也是生物。

就這樣，在讀者幾乎不知不覺間，《聖經》故事透露出植物並非生物的觀念。固然在〈創世記〉裡，橄欖樹與葡萄藤這兩種植物與「再生」及「生命」的重要性連繫在一起，但普遍而論，植物界的活力並未獲得認可。

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等亞伯拉罕三教（Abrahamic religions）都隱隱不把植物視為生物，而實質畫歸為無生命的物體。例如，伊斯蘭藝術為了顧及不可描繪阿拉或任何生物的禁令，便熱中於呈現植物與花朵，從而開展出特有花紋風格。就算未坦率言明，這種做法顯示了伊斯蘭教信徒相信植物並非生物，否則描摹植物理該嚴禁。其實，《可蘭經》並無明文禁止描畫動物。這道禁令是「聖訓」（the hadith）傳下來的。聖訓記載了先知穆罕默德（Mohammad）言行，是詮解伊斯蘭律法的基礎，而禁令的依據是萬物來自阿拉（伊斯蘭教並無「上帝」〔God〕之稱），萬物即是阿拉—此中所指顯然不包括植物。

人類與植物的關係是徹徹底底地矛盾。舉例來說，奠基於《舊約聖經》的猶太教並不允許教眾無端摧毀樹木，而且還慶祝樹木新年（the new years of trees，Tu Bishvat）。矛盾之處在於，人類一方面切身體會到少了植物便無法生存，另一方面卻又不願承認植物在地球上所扮演的角色。

誠然，並非所有信仰體系都和植物界維持這樣的關係。美國原住民和其他原生民族就認定植物的神聖不可侵犯無從否認。可是，若說某些信仰尊奉植物（或者說，一部分植物），別的信仰卻走到痛恨、甚至妖魔化植物的地步。比如說，在宗教審判（the Inquisition）的年代，人們認為遭控施行巫術的女性在藥劑裡用了大蒜、香芹和茴香，便把這些植物和女巫一同受審！即便在今天，植物若有改變人類感知的功效，就會遭逢另一套待遇，有的全然遭禁（人要怎麼取締植物？話說回來，人能取締動物嗎？），有的受到管制，還有的則成了聖物，由巫師於部落儀式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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